裴钱又闯祸了,就板着脸走过去。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,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,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,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。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,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,虽然没有直接训斥,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。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,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,说她不要了,送给那孩子好了。 妇人勃然大怒,越发生气,觉得受到了羞辱,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,一并教训了一通。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,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,妇人收敛了些许,骂得含蓄了许多。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,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,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,刚好有个孩子过来,实在嘴馋,就要裴钱把饼给他。 裴钱哪里肯,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,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,孩子立即气哭了,妇人便开始骂人。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,只是开开心心吃饼,妇人越骂,裴钱就越吃得欢,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,只要那妇人不动手,他就不插手。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,就牵着裴钱的手,要妇人给裴钱道歉。妇人气疯了,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。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。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,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。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,等了一时半刻,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,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。 此时,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,道:“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。” 裴钱就奇了怪了,连瓜子也不嗑了,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,忐忑不安道:“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,爹,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?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?”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,裴钱更加手忙脚乱,丢了瓜子,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。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,裴钱立即破涕为笑。 得嘞,没事了。 裴钱松了手,双手撑在长凳上,脚丫一晃一晃地,道:“恁大点事,师父你还跟我道歉,真是吓死我啦。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,屁大点事,那就是毛毛雨,洗个头都嫌不够啊。”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,笑道:“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?是不是觉得我很怪?” 裴钱使劲点头:“记得很清楚哩,你当时做了件怪事,站得笔直笔直的,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,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。青虎宫那些个家伙,你又不认识,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,为啥要这么做呢?我想了很久,都没能想明白,后来就不去想了。” 陈平安眼神恍惚,抬头望向远方,轻声道:“早些年,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,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,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,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,大大小小,老老少少,那些人看我的眼神,他们的神态……我从小就眼力好,记性也不错,所以一直到现在,都记得很清楚。” 陈平安停顿许久,轻声笑道:“所以我练拳以后,就一直想,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,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,不可以高高在上,用看蝼蚁的眼光,看待别人,看待我们这个人间。”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,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——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。 陈平安蹲下身,捡起那些瓜子,放在自己手心,然后伸向裴钱那边,看似随意道:“我们每个人的坐姿、言行、信奉的道理……怎么说呢,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,你读过多少书,知道多少道理,受过多少苦难,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。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,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,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,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。”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:“现在不懂没关系,年纪小嘛,我像你这么大岁数……”陈平安哑然,有点说不下去了。 笑了笑,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,自言自语道:“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,小小年纪要有朝气,我做不到,过了岁数了嘛,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,山崖书院的小宝瓶,藕花福地的曹晴朗,都可以做到。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,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,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,多好,一想到这个,我就会开心,很开心。” 裴钱“哇”了一声,嘿嘿笑道:“爹,像你这样的好人,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。”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,“前不久吧,在渡船上干瞪眼,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,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,想着哪天我长大了,练成了绝世剑术,就会跟爹你开口,说:‘爹,给我一匹马呗,我要去闯荡江湖啦!’不过我后来又一想,估计马有点贵,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,那就驴也行,骡子也行啊!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!嗷嗷叫着等我呢!”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,又道:“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,么(没)得意思,全是坏人,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。”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,笑道:“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?对吧?” 一大一小,一起晃荡着双腿,裴钱想了半天,轻轻说道:“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。”M.CiJumi.coM